梁医生 不可以 (限)季亭:迷羊txt-儒说︱《孝经》是“孝”经吗?
中国古典文献学的爱好者大概都知道乔秀岩先生原名桥本秀美,几年前他在三联书店出过几部著作,如《义疏学衰亡史论》《学术史读书记》《文献学读书记》(两种“读书记”系与叶纯芳合著),口碑甚好。在推动中日学术交流、学术著作翻译上也有不小的贡献,比如,他和王铿合作将尾崎康《正史宋元版之研究》译成中文,和叶纯芳、顾迁合作,将林秀一《孝经述议复原研究》引入中文学界。
数年前,乔秀岩离开北大,回到日本任教,现为二松学舍大学教授。最近,他在岩波书店出版了新书《孝経 儒教の歴史二千年の旅》(2025年1月发行),署名“橋本秀美”。读了后记(让人感动复感慨的一篇后记),得知该书是为患病的母亲而写。后记还说,倘若《孝经》是一座小山,本书不是官方的guidebook,而是私家版的hiking report。对于名不见经传、但颇有意趣的风景,书中也会涉及。在这些风景中,既有人迹罕至的处所,也有前人攀爬,留下印痕的文化财产。通读一过,诚如作者所言,原来经学如此有趣。可以说,这是近来我读后最感熨帖、获益匪浅的一本书。在此将该书的内容略微整理,聊作介绍,以飨同好。

《孝经》的内容与功用
提起《孝经》,绝大多数人大概都会不假思索地认为,《孝经》不就是讲“孝道”的嘛。这么理解自然不能算错,但《孝经》的内容不只是“孝”——实际上,跟“孝”有关的部分只占很小一部分。之所以如此,是因为我们大都没有读过《孝经》。《孝经》篇幅很短,只有1800多字,所以在古代常被当作蒙学读物,是幼童用来识字的。在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,《孝经》的普及程度与《论语》不相上下。在前近代的东亚世界,《孝经》可谓学习者最多的一种儒教经典。然而,现在几乎没有人读《孝经》。这个巨大的落差,实在意味深长。
《孝经》虽然简短,但它凝聚了儒教世界的各种元素。通常认为,《孝经》成立于战国时代,更谨慎地说,《孝经》诞生在战国到汉初之间。同许多儒教经典一样,《孝经》也是由众人多次编辑、加工而成的。西汉前期到东汉,士人普遍认为《孝经》为孔子所作,因此格外重视。
由于篇幅短小,《孝经》可以成为书法作品。譬如,唐代诗人贺知章用草书写的《孝经》就是一个有名的例子,该作品现藏于东京三之丸尚藏馆。此外,《孝经》的经文也可以吟诵,据说南朝经学家皇侃每天诵读《孝经》二十遍。还有人把《孝经》带入坟墓,有一个时期以《孝经》为陪葬品似乎成了一种风尚。例如,晋朝文人皇甫谧在生前就指定了埋葬自己的方法——不用棺椁,返土归真,陪葬品只需《孝经》即可。南齐文人张融在遗言中表示,死后左手握着《孝经》和《老子》,右手握着《小品般若经》和《法华经》。北魏的冯亮笃好理佛,遗言左手执笏,右手执《孝经》,然后火葬。——按照陈壁生的看法,这是《孝经》第一次宗教化,第二次宗教化发生于明末(陈壁生《孝经学史》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5年)。本书也约略谈及明末的《孝经》复兴运动和黄道周的狱中书写《孝经》。
《孝经》为什么会受到这种“待遇”呢?除了篇幅短小便于吟诵、携带外,其内容的简约而不简单恐怕也是重要的原因。一来《孝经》象征着“人之道”,用《孝经》陪葬表明自己是在某个文化、社会中成长的人,而不是畜生(75页)。二来《孝经》还是一种未来预想图。它的理想是天下太平,描绘了光明的未来,暗含祈祷的意味(78页)。
当然,《孝经》还被士大夫用来教化民众。这基本上是宋代以后的事了。最早的实践者或许是朱熹。朱熹担任地方官时,曾向当地农民讲解《孝经》“庶人章”,并让他们每天诵读。其后,受朱子影响的士人也纷纷效仿。比如,朱熹的再传弟子真德秀就将“庶人章”二十二字印出来,让农民带回家每天早上吟唱;方大琮也如法炮制,他将“庶人章”朱子的注一并付印,分发给农民。——战国时期《孝经》的编纂者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农民兄弟也会吟唱《孝经》,命令家家户户各备一卷《孝经》的唐玄宗也绝没想过这种场景(169页)。
不言而喻,《孝经》还被统治者拿来教化民众,甚至更急功近利——用来愚民。最典型的当属《孝经》唐玄宗御注。御注在文本上采用了传统的今文《孝经》,在解释上以郑(玄)注、孔(安国)传为中心,同时参考其他各家的论说,在此基础上斟酌去取。然而,玄宗注“在荟萃众家的外表下,形成没有意义的注解,以朝廷的权威性推行新注,实现废除郑注的实际效果”(乔秀岩《郑注孝经经学解》,《文史》2023年第3辑)。这里说玄宗注成了“没有意义”的注解,当然是就学术层面而言的,站在唐玄宗的立场,“没有意义”恐怕就是最大的意义——强调对君主、对父兄的绝对忠勤。这样一来,《孝经》原本包含的人际上双向的约束就被推翻了,只要求单方面效忠皇帝、孝敬长上了。
上文说过《孝经》绝不只讲“孝道”。实际上,《孝经》“开宗明义章”就引用孔子的话:“先王有至德要道,以顺天下,民用和睦,上下无怨。”在东汉大儒郑玄看来,“至德”为孝悌,“要道”为礼乐,也就是说《孝经》的主题为“孝”和“礼”。《孝经》“总会六经”,单单一个“孝”是办不到的,“孝”“礼”并举方才合适(乔秀岩《郑注孝经经学解》)。从这个角度看,郑玄的解释自有其理据。
值得一提的是,上引孔子的话中有“以顺天下”四字。清儒阮元有一篇论文《释顺》,他发现“顺”字在《孝经》中出现过十次,是《孝经》的核心概念,也是孔子编纂的各种经典中最重要的字之一。书中表示,阮元的这个见解十分重要,很有启发。《孝经》以孔子与曾子的对话开篇,孔子以“顺天下”作答——注意,不是“治天下”,也不是“平天下”,而是“顺天下”。“顺”与“逆”相对,换言之,统治者必须顺从民意,同样的,被统治者也不要违抗统治者的意志,这是实现天下太平的关键。当然,“顺”并不是孔子独有的思想,在春秋战国时期相当常见。譬如,《孟子》言“顺天者存,逆天者亡”,《管子》言“其功顺天者天助之,其功逆天者天违之”。总之,《孝经》表面上讲“孝”,实则“顺”的理念贯穿全篇,其基本关怀是通过“孝”来致太平,以“孝”免“祸”(21-24页)。
《孝经》的各种注释
《孝经》名为“经”,但它在历史上的地位也是有起有伏。儒教经典原本是指孔子传承、整理的孔子之前的典籍,孔门弟子的记录或后世儒者的著作则不视为经典。因此,从西汉到东汉初,尽管《论语》《孝经》都记载了孔子的话,但都不是“经”,而是辅助经典学习的“传”。到了东汉,《春秋》和《孝经》被当作孔子的著述,最能反映孔子的意图,因而奉为经典中的经典。进入北宋,因王安石变法不再将《孝经》列入科考范围,《孝经》的地位受到挫折。到了南宋,因朱子学的巨大影响,四书取代了五经的地位。至于《孝经》,朱子认为是经后人之手增补、窜改的著述,因此其经典地位大受打击。此后,《孝经》虽被列入十三经,但一般都不将其视为儒教的核心经典。
但凡经典,皆有注释,“小经”《孝经》也不例外。从魏晋南北朝到唐初,换成西历,即三世纪上半叶到八世纪上半叶,今文《孝经》的郑玄注(郑注)广为流通。到了隋代,古文《孝经》的孔安国传(孔传)横空出世。关于孔传的来龙去脉,迄今仍是个谜。而后,唐玄宗为今文《孝经》作注(御注),这导致郑注、孔传在中国销声匿迹。直到清代中期,由日本反向传入中国,当时的士人才有机会接触郑注和孔传。到了近代,敦煌出土了《孝经》郑注写本,日本东洋学家石滨纯太郎注意及此,后来林秀一作了更详细的校定。
上面提到“古文”“今文”,这是经学史上绕不开的题目。简单地说,秦始皇焚书禁学,于是有人将典籍藏起来。到了汉代,在孔子家宅中发现了古文《尚书》《礼记》《论语》《孝经》,字体都是“古字”,与当时通行的本子有很大的差异。——就《孝经》而言,它有两个文本,《今文孝经》十八章,《古文孝经》二十二章,这个区别一目了然。经文上也存在异文。从汉代至今,人们对《今文孝经》的阅读几乎毫无间断,其文本略有变动,但基本上认为是汉代的文本。
问题出在《古文孝经》上。《古文孝经》出现过两次。一次在汉代,一次在隋代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六艺略“论语”条之后著录了“孝经”——今文孝经十八章,有五家解说;出自孔子旧居的古文孝经二十二章,文本独异。现在所见《汉书》的标准版是唐初形成的,有颜师古的注,其中对《古文孝经》的分章情况作了说明。可是,汉代出现的《古文孝经》后来不知为何散佚了,而今人所见的《古文孝经》是隋朝出现的,其目次与颜师古说明的正好相同。不过,隋朝出现的《古文孝经》跟汉代出现的《古文孝经》究竟有何关系,仍然扑朔迷离。
关于经学史上的古文、今文之争,本书认为这是“儒学史的幻想”。经典存在古文、今文的文本差异,但历史上并没有形成统一的“今文学派”和“古文学派”。从魏晋南北朝直到明朝、清朝前期,讨论汉代学术时,基本上不涉及今古文问题。到了乾嘉时期,学者愈来愈关心朱子学(宋学)之前的儒学,对汉代学术的研究有增无减。这个时期的清学一般称作“汉学”或“考据学”。进入晚清,由于西方列强的入侵,危机四伏,于是有学者借用西汉的今文学倡导政治改革。由此,今文学的风潮一浪高过一浪,同时强化了与古文学对抗的态势。在这种思潮下,民国学人往往将今古文之争绝对化,似乎汉代的学者不是今文学派就是古文学派(40-43页)。这是典型的历史投射、“倒放电影”。
回到《孝经》的注释。在《孝经》众多的注释中,郑玄的注可谓独树一帜。书中认为,郑注的特点在于它体系严密规整。西汉的五经博士都是专攻一经,而马融、郑玄博采众经,兼通今古文,追求将这些经书整合在一起。因此,郑玄为经典作注时,会仔细分析经典的文脉和结构,即使是同样的字词,也会按照其所处的位置给予不同的解释,这样做的结果,有时必然产生“奇拔”的解释(“奇拔”是日文汉字,大意是新颖、奇异、出人意料——变了味的“奇葩”大概就是从这个“奇拔”转化而来的,由此可知日文汉字对中文的影响仍在持续)。正因为此,郑注常常被后人批评为缺乏连贯性,不切实际。
幸亏本书作者熟读郑注,他结合自己的阅读体验,对郑玄“奇拔的”注解体贴入微,提出了切中肯綮的解释。作者十多年前阅读《论语》郑注,深受冲击;其后深入考察《周礼正义》对郑注的批判;再后来阅读《礼记》《孝经》的郑注,体会到郑注使经典成为经典的缘由。以《孝经》为例,只有在郑玄的注解里,《今文孝经》的篇章次序是有意义的。按照其他学者的解释,这些篇章的区分、编排的顺序,对经文的理解没有任何影响。——可是,儒教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,就在于汉字的排列方式。郑注为经典中汉字的排列组合、篇章结构尽可能注入了含义。因此,经典的文本,极端地说,就是不能增一字、减一字,位置也不容更改。如此一来,经典自然成“圣”,超凡脱俗。《礼记》文本的来源驳杂多端,甚至不乏汉代学者的手笔,但由于郑注的严密性和体系化,《礼记》获得了经典的地位(47-52页)。
物极必反,风靡一世的郑注很快遭到了不少学者的反对和批判。其中,王素亲自为《易》《尚书》《周礼》《仪礼》《礼记》《孝经》《论语》等作注,企图取郑注而代之。然而,这些注后来全部散佚了,只留下了一些片段。也就是说,王素的学说最终未能动摇郑注的地位,不过仍有一定的影响力。书中认为,虽然王素对郑注立异,但他的思考方式和郑玄大体相类。毕竟,王素是在学习郑注、深入把握郑玄理论体系的基础上反对郑注的。具体来说,郑玄沉浸于经典,体贴文献,迁就于文本,倘若不细心体会经文本身,很难理解郑玄的“奇葩”操作。对郑玄而言,神圣的经典是超越现实和常识的,其理论自成体系。郑注是地地道道的“经学”,坚持不折不扣的“经典至上主义”。与之相较,王素等后世的学者强调礼制的现实性和可操作性,而不拘泥于经文的细枝末节,王素这种路数可称为“实学”。基于现实和常识的立场,清代礼学集大成之作《周礼正义》就采用了王素的不少观点。不过,乾嘉时期的考据学者将郑注奉为圭臬,以郑学为正统,相应的,王素就成了异端(62-68页)。
《古文孝经》的孔安国传(孔传)在《孝经》学史上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。将注称作“传”,是西汉时期的做法,意味着注释和经文是分别编排的,而不是将注释插入经文。不过,现在恐怕没有学者认为《古文尚书》《古文孝经》的孔传是西汉时期的作品。作者认为,晋代出现的孔传表明当时学人对郑注甚为不满,于是有人假借孔安国的名头重新为经典作注。就《古文孝经》孔传而言,它的风格与郑注截然不同,简单来说,孔传显得质朴,简单明快,注重合理性。
到了隋朝,《古文孝经》孔传再度现身,辗转到了刘炫手里。刘炫是一位敢于树立新学风的杰出学者,他对南朝的传统学术持批判的态度。尤其值得指出的是,他为《诗经》《尚书》《春秋》作的注释,成为唐初编纂《五经正义》的基础,对此后的经典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刘炫不喜《尚书》郑注,而偏好孔传;不喜《春秋》服虔注,而青睐杜预注。刘炫在深入研究《古文孝经》孔传的基础上完成了《孝经述议》(附录《孝经稽疑》《孝经去惑》)。然而,在唐玄宗御注颁行后,刘炫此书在中国也散佚了。不过,《孝经述议》和《古文孝经》孔传一并传入了日本,《古文孝经》在清原家代代相传,《孝经述议》经林秀一的不懈努力,于1953年复原了其大部分内容(83-86页)。
郑注、孔传之外,唐玄宗御注《孝经》不能不提。玄宗注的特色上文已有所介绍,这里不再重复。不过,有一点值得注意。《孝经》各种注释所预设的读者是不同的,郑注预设的读者是读书人,孔传的读者是统治阶层,御注的读者则是被统治者。
实际上,书中对玄宗朝思想文化生态的描述给我很大的冲击。在作者看来,唐玄宗时期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改造运动。对于这场文化大改革,他在《孝经述议研究复原》一书的《编后记》(作者署名:乔秀岩、叶纯芳)中有一大段描述,这里不嫌其长,抄录如下:
玄宗对传统文化带来了铺天盖地的大变化,他蔑视学术,只有“古为今用”的想法。他看《尚书》不太顺,就让卫包改古文为今文。他见《礼记》杂乱无序,想要换为魏征的《类礼》,遭到张说阻止而另成《开元礼》。就结果来看,玄宗作《唐六典》以取代《周礼》,《开元礼》以取代《仪礼》。至于《礼记》,后又改写实用的《月令》,列为第一篇。于是《三礼》全废。《孝经》郑注、孔传都抛弃,重新做一个符合己意的《御注》。《史记》不管司马迁的编排结构,以自家祖宗老子为《列传》之首。《史记》在玄宗时期出现两种注释,一为《索隐》,一为《正义》。两者比较,学风差异也很明显。支持《孝经》郑注的司马贞,也就是《史记索隐》的作者,《索隐》确实是传统的学术,是仔细探索文献内在逻辑的研究,分析方法颇近于经学义疏。张守节的《正义》则有明显的实用主义,所以地理的叙述较详细,可以说代表开元时期的新学风。玄宗对礼制的改造也很大胆,丧服、庙制都经过他改造,不顾八百年来学者苦心调整的历史,完全不受经书、经学的限制,一切跟着感觉走。类书则不满于《艺文类聚》的典雅,另编更便利用的《初学记》。《老子》也做新注。李善注《文选》,探究辞藻与文献的关系,玄宗认为是无病呻吟的“章句”学,换成解释“意义”的《五臣注》。诸如此类,皆在说明玄宗破坏传统高级文化。如果以玄宗有《孝经注》,认为玄宗重视文化,重视经学,则大谬特错了。(收入《孝经述议复原研究》,林秀一撰,乔秀岩、叶纯芳、顾迁编译,崇文书局,2016年,527-528页)
如果以当下的政客来类比,唐玄宗就是唐朝的特朗普,野蛮任性、恣意妄为,还自鸣得意。
接着,作者在这篇《编后记》末尾补充道:“经学史上,常以安史之乱作为中、晚唐学人觉醒,经学走向‘自名其学’、‘凭私意决’之重要因素,其实,这只是一个外围的因素。经过玄宗的文化大变革,传统学术已经断绝,还有几个人会欣赏华丽难解的骈文?势必只能作古文,还有谁理解郑注义疏学之细密理论?于是有啖派经学新理论。一直以来,经学史对唐宋转变的解释都很别扭。现在应该以玄宗时期为一个起点来考虑,恐怕比较符合实际情况。”(《孝经述议复原研究》,530页)
读者肯定注意到,这里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大问题。我们经常说“唐宋变革”,近些年也有一些学者提出要反思“唐宋变革”论,不管是深入阐析“唐宋变革”还是反思“唐宋变革”,学界对唐代思想文化的研究仍有很大的不足是一个不争的事实。比如,有一种观点非常流行,认为唐代在思想史上是一个平庸的时代,因而迄今也没有像样的唐代思想史研究论著。这或许跟长期以来经学研究的薄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,只有沉潜把玩,深造自得,悉心领会经学家的思路,才能真正发觉思想文化的重大转折。这似乎有点离题了,就此打住。
《孝经》在日本
除了讲述《孝经》在中国历史上的曲折历程,本书还介绍了《孝经》在日本的传承和研究。可以说,没有这部分内容,《孝经》学史必然是残缺的,甚至是难以完成的。如书中所言,在《孝经》的文献学方面,日本保存的资料占据核心地位,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(12页)。
大概在奈良时代之前,《孝经》就传入了日本。模仿唐代法律而制定的《大宝令》及其修订版《养老令》包含了教育方面的法令。《养老令》规定,在大学、国学等国家教育机关应该学习的经典包括《易》《尚书》《周礼》《仪礼》《礼记》《诗经》《春秋左氏传》等,最后列了《孝经》孔安国和郑玄的注、《论语》郑玄和何晏的注。《易》《尚书》等经典,学者可专攻一门;《孝经》《论语》则属于必修。但是,法令不等于实际——几乎找不到当时日本人阅读《孝经》《论语》郑注的记录。不过《续日本纪》有孝谦天皇劝告各家备藏《孝经》、精勤学习的记录。无论如何,至少朝廷内外的人对《孝经》是颇为熟悉的。到了中世、近世,《孝经》在日本广为流传,特别是江户中叶到二战战败之前,与《孝经》有关的著述数不胜数。根据阿部隆一、大沼晴晖《江户时代刊行成立孝经类简明目录》,刊本、写本合计约有五百种,其“绪言”表示,“江户时代同一种书,版本之多,注释之夥,和汉书中恐无出《孝经》之右者”(4-6页)。
奈良、平安时代,日本积极吸收中国文化,大量汉文典籍传入东瀛。其中不少珍贵的文献在中国本土亡佚了,在日本却保存完好。比如,《群书治要》是唐太宗下令编纂的一部典籍,但在宋代几乎没有留下阅读、流通的痕迹,明代之后书名差不多都被忘记了,后来也就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。与之相比,《群书治要》在日本则很受重视。平安前期,仁明、清和、醍醐三位天皇都曾学习《群书治要》。战后,人们在赤坂九条家被烧毁的仓库里发现了《群书治要》的残卷,从其包装可知平安时代的贵族如何珍视此书。镰仓的北条氏也很重视此书,载有清原教隆训读的写本被纳入金泽文库,后归德川家康所有,现藏于宫内厅。江户时代的学者注意到《群书治要》收录了《孝经》郑注,于是校定整理,以《孝经郑注》为题刊行,传入清朝,被收入《知不足斋丛书》,引起很大的反响(57-59页)。顺带一提,几年前看到林方正(现为内阁官房长官)在《文艺春秋》杂志上推荐《群书治要》,可见该书在日本仍受关注。
隋代再度出现的《古文孝经》孔安国传传入日本后,自平安、镰仓直至江户时代,作为《孝经》的基本注释传承有序,研读不辍,而且留下了不少《古文孝经》的日本古写本。玄宗御注普及后,孔传作为支流,仍有其生命力。文禄二年(1593),利用从朝鲜获得的技术印刷的《古文孝经》,一般认为是日本最早的活字印刷物。作为儒教经典的代表,加之篇幅极短,适合用来尝试印刷技术。享保十七年(1732),太宰春台校定的《古文孝经》孔传在江户出版,传入清国后,被收入《四库全书》和《知不足斋丛书》,引起学者的热烈讨论(86-91页)。
江户中期的儒者片山兼山自幼即读太宰本《古文孝经(孔安国传)》,随着阅读经验的积累,他意识到孔传参考了多种典籍,在书边作了很多旁注。兼山去世后,弟子将其成果整理成《古文孝经孔传参疏》出版(1789年),详细分析了孔传词汇的出处。经由兼山的博搜穷讨,可知孔传大量采用了《管子》的词汇。现在一般将《管子》纳入法家,与儒家相对立。法家冷酷,严格执行法令;儒家优柔,格外重视道德。然而有意思的是,《汉书·艺文志》并没有将《管子》列入法家,而是将其归为道家。而且,孔传所利用的《管子》的词汇主要与“形势”相关。附带一提,博学多识的刘炫自然注意到这一点,但他在《孝经述议》中采取了障眼法,使《管子》不过分突出,让读者自行领悟(92-95页)。
关于《管子》和孔传的关系,本书后记又补充了一点消息。据二松学舍大学博士有永真瑞研究,隋唐时期流通的《管子》与今人所见南宋版《管子》在内容上有很大的差异,这意味着相关的认识值得再作检讨。学海无涯,书山有径,又添一例。
关于《孝经》在日本的传承,书中还有不少内容,比如锹形蕙斋和葛饰北斋分别绘制的《绘本孝经》,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所欠缺的。研究方面,书中最后列了两位学者的名字——英年早逝的铃木顺亭与倾其一生投入《孝经》研究的林秀一(189-191页)。
铃木顺亭,越后国蒲原郡粟生津(现燕市)人,生于医生之家,自幼接受汉文教育。考虑到行医之余很难从事经典研究,他便从篇幅极短的《孝经》入手。天保十四年(1843),时年十九岁的顺亭到了江户,收购了与《孝经》有关的书籍五十余种。后因病回乡,于弘化二年(1845)完成《孝经疏证》及《解题》《考异》,约八卷。嘉永元年(1848)去世,年仅二十四岁。《孝经疏证》的原稿保存于铃木家,大正十二年(1923)终于活字印刷出版。铃木虎雄与顺亭有亲戚关系,时为京都帝大教授,是著名的中国文学专家,在他的推动下,《孝经疏证》得以行世。落合保、林秀一等近代的《孝经》专家对该书都称誉有加。
林秀一(1902-1980)1929年成为第六高等学校教员,立志专研《孝经》,数十年间成果卓著。主要著有《孝经述议复原研究》(1953年)、《孝经学论集》(1976年)。凭借林秀一脚踏实地的研究,《孝经》郑注、孔传、开元本玄宗注、天宝修订本玄宗注、《孝经述议》等文献在日本的传承脉络一清二楚。另外,林秀一使用敦煌写本对郑注作的校定本,以及《孝经述议》的复原本,都是《孝经》研究无可替代的基本文献。利用敦煌写本校定郑注,林秀一首开先河,而且他的校定很值得信赖。其后,台湾陈铁凡出版了《孝经郑注校证》,在中文世界被广为使用,但其成果并没有超越林氏。
本书篇幅不大,但内容丰赡,上文只是一个极为粗略的概括。书中尚有很多细节,无法一一介绍。如果对未知怀有好奇心,哪怕片言只语,也会让人心神荡漾。比如,175页提到杨起元《诵孝经观》对中江藤树有很深的影响。深究细寻,这句话也许可以写一篇小论文。另外,在阅读的过程中,总让我想起周一良对陈寅恪的回忆,他说自己当年旁听陈氏授课,对其追究“为什么”至为感佩,兴奋异常,犹如听了名角杨小楼的拿手好戏。本书同样充满了对“为什么”的追寻——这其实是反映了作者对经学、对历史的理解。对于经学,作者一贯强调尝试理解古人,注重探察经学家解释经典的过程或态度、方法。对于历史,亦是期望在具体的背景下检讨历史事件发生的缘故、历史人物如此抉择的动因。对“为什么”的探索又是以孜孜不倦的“读书”为门径的,所以作者夫妇常以“读书”命名他们的著作(如《学术史读书记》《文献学读书记》)。这在当下的学界实属异类,却愈显珍贵,让我这种普通读者莫名为之感动,进而生起诸多感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