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叔1V2翟琛:教授和乖乖女H灌满阮阮视频-文化中国行·文脉长江|京口何处“米家山”
江水澎湃,奔腾向东;江声浩荡,滋养文明。
奔腾的长江,出青藏高原,穿高山峡谷,过峻岭险滩,经江南水乡,最后从上海而入海,海纳百川,成其宏阔。澎湃新闻推出的《文化中国行|文脉长江》,从上海出发,溯江而上,行走长江沿岸,巡礼长江文脉。
本文为访镇江米芾遗迹所记。

米芾(1051-1108),字元章,号襄阳漫士、海岳外史,宋代书画家,收藏鉴定家。
(一) 潇湘奇观“米家山”
江南春夏间,云山烟树,雾雨空濛,宋代米芾米友仁父子对之绘写,“信笔作之,多以烟云掩映,意似便已”,此即中国书画史上的“米家山水”。
“米家山水”真正的蓝本,其实是长江之畔的镇江(亦称京口或润州)山水,而尤以北固山与南郊为多,尤其烟雨之际,一片南朝余韵,山水树木,时隐时显,忽明忽晦,烟云变幻。犹记二十年前在上海博物馆与故宫博物院合办的“书画经典”特展直面米友仁的《潇湘奇观图卷》时,因为读到米友仁回忆乃父老米居于北固山一带的题跋,““先公居镇江四十年,作庵于城之东高冈上,以海岳命名”,忽生年少时结屋江畔的梦想,感慨之余,小记观展随感有:

米友仁《潇湘奇观图卷》局部 (故宫博物院藏)

米友仁《潇湘奇观图卷》题跋局部(故宫博物院藏)
读米友仁的《潇湘奇观图卷》,观其画,一如多年前畅游于微雨下的沅江,又如徽州或京口山水的烟雨迷蒙,米芾在《画史》曾说:“山水古今相师,少有出尘格者,因信笔为之,多烟云掩映,树石不取细,意似便已”——“信笔为之”这话真好,小米完全继承了乃父的风格,包括书法几乎也是一脉相承,书也逸笔,画也逸笔,不求形似,《潇湘奇观图卷》画面上水边山川一片平远,云烟掩映,或渲染,或留白,下则林木成簇,人家房舍隐隐可见,山头以水墨层层点染,浓淡有致。米友仁题云:“先公居镇江四十年,作庵于城之东高冈上,以海岳命名,一时国士皆赋诗,不能尽记……此卷乃庵上所见,大抵山水奇观,变态万层,多在晨晴晦雨间,世人鲜复知此。余生平熟潇湘奇观,每于登临佳处,辄复写其真趣成长卷以悦目,不俟驱使为之,此岂悦他人物者乎。”
后一句尤其道出其真性情之处,与倪瓒的“仆之逸笔草草,聊以自娱耳”正同一意思,尚自然,求真趣,所谓“天趣自得”。
又看了后面薛羲等人的跋,复读山水,更觉满纸氤氲,最后索性坐在展厅中间的长凳上远观,想想有些感慨——也不知自己何时才可以“作庵于”山水之间,观其“晨晴晦雨”、“变态万层”,“小米”所云的镇江城东恐怕再无此样风景了——北固山被船厂占去一半,焦山也不再地处江心,且索道牵引,殊为无趣,让人怀念的却是烟雨之中的太湖小岛、湘西沅水半山之间的吊脚楼,然而,结舍于彼处,恐怕也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罢。
——时间过得也真是可怕,距离细读米家山水《潇湘奇观图卷》居然已二十年了,镇江也久不去了,然而对于深深镌刻着年少往事的京口山水,其实一直魂牵梦绕,在记忆深处保留着一个相当的位置。想起那些与无忧无虑骑车在江堤苇间的日子,白衣飘飘的时光,烟雨中的南山、风车山、宝盖山、北固山、焦山……以及在高楼屋顶遥望长江的暮雨清秋,一霎时皆纷至沓来,且仿佛笼着一层薄薄的雾岚。
年少时对于京口米芾的遗迹,印象里除了南山入口处的米字“城市山林”,以及北固山著名的米书大字“天下第一江山”,大概就是在北固山上眺望江畔时触目所见的镇江船厂——那时以为即米老海岳庵所在地,北固山下的江滨多被这家船厂占据了,吊机林立,轰隆隆一片,将北固山挤成了一小块逼仄之地,当然全无“米家山水”的诗意处。
前些年听说扎根北固山下半个多世纪的船厂终于搬离了那里,留下的厂区改造成了大片滨江绿地——这当然是快事,遗憾的是却一直未能再去一访究竟。

镇江南山入口处的米字“城市山林”
(二)黄鹤山上米芾墓
甲辰岁末,与容翁徐俊、赵珩、扬之水、刘涛、陆灏等相约同访镇江,发起人容翁用心,安排入住的是南山碧榆园酒店——“碧榆”二字出自米芾《行书虹县诗卷》(原作收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),为米芾最晚年的大字代表作,十多年前曾一睹其真迹,尤其是起首“快霁一天清淑气,健帆千里碧榆风。满舡书画同明月,十日陏花窈窕中。 ”若清秋舟行水际,一气呵成,用笔明净,体势骏迈,风神潇洒,用墨则干湿浓淡,得自然天成之趣。

“碧榆”二字出自米芾《行书虹县诗卷》

米芾《行书虹县诗卷》局部
碧榆园酒店大堂刻着这一诗帖,制作得不俗,读过一遍,满壁清气——毕竟,这里是米芾所喜爱的镇江南山。
米芾墓距碧榆园并不远,开车不过五六分钟便到了,墓在路畔的黄鹤山山坡之上。
似乎刚下过雨,地面有些微湿,六朝烟水气在空气里似有若无——这样的雨后确实是宜于访老米的,路边有米芾墓的标志,青石碑上且刻着《珊瑚帖》,是米芾存世仅见的书画合页,台阶颇徒,偶见苔痕与几片湿漉漉的竹叶,走在前面的陆灏担心滑脚,很自然地搀着身边年近八旬的珩公,一步一步拾阶而上。

米芾墓台阶
先是一座石坊柱,上圆下方,雕刻云朵纹,已见斑驳,额上刻“米芾墓”三字,远观是启功先生的笔迹,两边石柱楹联是:“抔土足千秋,襄阳文史宣和笔,丛林才数武,宋朝郎署米家山。”

米芾墓
再往上走,便是米芾墓了,坟包浑圆,若古砚,上面丛生青草,雨后翠生生的,墓后则树木蓊郁。
据说米芾晚年尤爱镇江南郊鹤林寺,曾表示死后愿做鹤林寺伽蓝护寺。米芾去世后,初葬于丹徒西南长山,后因墓地荒芜,后裔根据其生前愿望,在鹤林寺前的黄鹤山北麓建衣冠冢,与其父母墓相邻。这座栖身镇江四十载的狂士,最终以一方如砚的浑圆石圹,将癫狂与自在永远留在了他喜欢的京口南郊山水间。
米芾墓墓碑上刻有“一九八七年春日重修,宋礼部员外郎米芾元章之墓,曼殊后学启功敬题”的字样,这才想起,石坊柱上的“米芾墓”三字即是集启功字而刻。
《启功论书绝句百首》中对米芾有诗:“臣书刷字墨淋漓,舒卷烟云势最奇。更有神通知不尽,蜀缣游戏到乌丝。”以“刷字”“烟云”“神通”评老米,启先生尤爱米芾中年时期的作品,如《方圆庵记》,认为其“集古而能自成家”,对诗中提到《蜀素帖》《苕溪诗卷》等,也赞叹不置,认为神采丰腴,转动照人,得晋人深致。
忆及启功先生晚年在扬州,曾陪侍两天,访扬州园林,拜清代汪中墓,听先生讲扬州八怪,启先生临别题赠《启功论书绝句百首》等书,时间倏忽,居然也是二十多年过去了,一叹。
容翁徐俊曾主掌中华书局,与启先生交往极深,去年将启先生赠他的书法及一批名人墨迹赠给家乡扬中博物馆,他曾说起启先生是为中华书局版图书题签最多的人,“甚至可以说,启先生的题签,是中华版图书装帧风格的标志之一。”容翁书风亦受启先生熏染,帖学正脉,儒雅温润,近几年为中华书局题签极多,似乎也成了中华书局版图书装帧风格的标志之一了。
一行人拜过米芾墓,绕墓一周,下山,老米钟爱的鹤林寺遗址不过数步之遥。
(三)偷得浮生半日闲
鹤林寺始建于东晋,历史上多次损毁与修复,宋代是文人雅集之地,米芾之外,东坡、曾巩、周敦颐都曾在此流连,此地最有名的其实是一名句——“偷得浮生半日闲”,出自唐代诗人李涉的《题鹤林寺壁》(亦作《题鹤林寺僧舍》):
终日昏昏醉梦间,
忽闻春尽强登山。
因过竹院逢僧话,
偷得浮生半日闲。
一行人在容翁的召集下,忙里偷闲,聚于镇江,同访老米、东坡旧迹,也真可称得“偷得浮生半日闲”。
鹤林寺寺前牌坊上的隶书对联是一位中国书协原副主席所书,用笔软沓无力,几不入品,此处原是破屋数间,前几年经过整修,或新建寺院大殿,或根据文献记载复建苏公竹院、茂叔祠、杜鹃楼,然均无可观处,草草看过,有些灰心。
不想往里走,让人惊喜的倒是杜鹃楼正对后山的一面青砖山墙上,嵌着一块不大的残破白石碑,是十年前此地考古发掘所现,上书四个字“鹤林禅寺”,其中,“鹤”“寺”二字俱已残破,然而古韵历历,禅意俱在,只未知是宋代还是明代物?

“鹤林禅寺”残破白石碑
在一片赝鼎间得见真物,如睹天马,让人备感精神,借米芾《书史》评真伪《黄庭经》则是:“伪作《黄庭经》,形似而神死,如厩中凡马饰金鞍;真迹则天骊行空,虽破纸犹生风云。”
联想到当下触目可见的建伪古董,拆真古迹,镇江对古韵的留心处,让人到底多少有些宽慰。
(四)山水栖居处
米芾号襄阳漫士,又号海岳外史,其实记录着他所居住的两个地方,他年少时从父母由襄阳迁居镇江,其后除游历与做官外,长期居住于镇江,其书斋名,无论是致爽轩、宝晋斋、净名斋抑或海岳庵,皆在镇江山水间。
在他著名的至友人信札《甘露帖》(又名《弊居帖》,台北故宫博物院藏)中,则详细描述了他住所的位置,大概不无炫耀意:“弊居在丹徒行衙之西,翛闲堂、漾月、佳丽亭在其后,临运河之阔水。东则月台,西乃西山,故宝晋斋之西为致爽轩。”札中详记斋前植桐、柳、椿、杉,十年成荫,米芾称之为“一亩之居”,园中奇石林立,尤以“八十一穴”灵璧石为最,米芾为此石题铭“大如碗,小容指”,置于桐杉之间,日夜摩挲。

《甘露帖》(又名《弊居帖》,台北故宫博物院藏)
宝晋斋西侧的致爽斋,是米芾宴客起居之所。他曾赋诗:“北固轻绡外,西山淡素中。一天烟雨好,未独爱霜空。”推窗可见北固山色,运河帆影,米芾与苏轼、王安石等人论书品画或在此处。据载,米芾以李后主研山石换取苏仲恭宅地后,扩建致爽斋,庭中遍置怪石佳木,读之真如年少时读张岱“不二斋”,让人向往不已。
致爽轩与宝晋斋旧址当然早已不存,但按照《至顺镇江志·卷十二》所载的“千秋桥西有轩曰致爽斋”,当位于大市口附近的千秋桥街附近,如今早湮于繁华市井间,唯郊区的米芾书法公园内仿建“宝晋斋”,陈列摹刻米帖,石影竹声间依稀可感当年风雅。

米芾《淡墨秋山诗帖》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
米芾喜爱北固山,他的另一居所净名斋即地处北固山南麓,隐于苍松翠柏间。米芾在《净名斋记》中自述:“带江万里,十郡百邑,缭山为城,临水流为隍者,惟吾丹徒。”斋居“井之中,半天之上”,东眺京岘云霞,西揽栖霞晚钟,南望滁泗远岫,北接洪流白沙。米芾晚年参禅,哲宗元祐四年(1089),友人蒋颖叔访米芾于此,赠诗“六朝人物东流尽,千古江山北固多。为借文殊方丈地,中间容取病维摩”,米芾喜爱此诗,遂根据甘露寺方丈的建议,以“净名”命斋,取《维摩诘经》中“净名居士”之意。

北固山之西侧,东吴古道旧址
今日北固山上,宋代甘露寺铁塔犹存,寺东“海岳庵”石刻旁立有《净名斋记》残碑,字迹漫漶,然“晨曦垂虹,长庚纤月”之景依旧,山之西侧,有东吴古道旧址,对联即为蒋颖叔赠米芾的诗句:““六朝人物东流尽,千古江山北固多”。于北固山脚下写生一纸,亦题此诗句,感觉尤有意味。

北固山下写生 顾村言 图
米芾之号“海岳外史”得名当缘于海岳庵。
对于米友仁《潇湘奇观图卷》所记的海岳庵,过去一直以为是在北固山侧,然而据镇江文史研究者告知,海岳庵其实是在北固山南今烈士陵园附近的青云门。元符末年,甘露寺遭火,此即米芾《甘露寺悼古》诗中所记:“神护卫公塔,天留米老庵。”米芾后迁居于此,筑斋“海岳”,取“天开海岳”之壮语。叶梦得《石林燕语》载,米芾在此终日对石称兄,悬纸玉兰树下作书,落花入墨亦不拂,自言“意足我自足,放笔一戏空”。庵中藏晋唐名帖及其砚石书作,更在此真正创写“米家山水”,烟云墨戏间,以水墨横点皴染耳目所见的江南烟雨。
查地图,“青云门”之名居然仍在,与北固山相距不过三四百米,步行可达:过两条马路,再拐过一个长坡,即可见青云门社区——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普通老巷,仿佛时光静止一般,一瞬间似乎回到年少时在古城游荡的景象,有老人枯坐,默然无语,有戴金表的烫发女人一脸俗气,大声说话……巷边又有寿衣店、盐水鹅摊、杂货店等,可惜的是似乎并无客人。

镇江青云门社区
巷子东头,歪歪斜斜停着几辆摩托,尽头是烈士陵园的大门,远远可见巨大的石碑与高树。

青云门社区,可见镇江烈士陵园的大门与石碑
从地理上看,青云门与烈士陵园同处一片高冈之上,邻近北固山,对照米友仁所记的:“先公居镇江四十年,作庵子城东之高冈上,以‘海岳’命名。”此一带应该就是海岳庵罢。
从青云门北望,北固山畔,高楼林立,江水不复入目,米家父子在海岳庵所见的“大抵山水奇观,变态万层,多在晨晴晦雨间”,早已成了往事。
米芾京口四斋,或湮于尘土,或化身符号,然而潇洒出尘追求自在的精神,早已融入京口山水,也凝固在流传至今的米家墨点间。
2025年3月于三柳书屋